姜姓。神符。太平公主。
娘親曾是先帝劍侍父親是西楚散官的魚幼薇手一抖,惹來懷中武媚娘一聲懶洋洋的叫嚷。
徐鳳年扔掉身上那件千金狐白裘,扯開里頭的衣襟,露出游歷歸來后便不舍得摘下的藏青色寶甲,敞起胸膛:“來,刺我一刺。”
姜泥在猶豫,伺機(jī)而動,如同一只幼豹。
老黃并不擔(dān)憂見血,大少爺那三年起先吃了沒江湖經(jīng)驗的虧,比較狼狽,越到后來,就越奸詐了。
最終,她放棄了誘人的機(jī)會,冷笑道:“你會做賠本買賣?我寧肯信鬼都不信你?!?/p>
徐鳳年唰一下迅速穿好衣衫重新披上狐白裘,哈哈道:“幸好幸好,都嚇出一身冷汗了,這酒果然不能多喝。老黃,去撐船,咱們回了,從鬼門關(guān)撿回一條命?!?/p>
姜泥眸子中充滿懊惱。
老黃跟著少爺一個勁樂呵。
上了岸,姜泥憤恨而走。
魚幼薇沒有穿上他送去院子的貂裘,就將身上整座王府奢華程度僅此一件的狐白裘交給她,順便摸了摸武媚娘的小腦袋,看似隨口道:
“你學(xué)了鳳州腔掩人耳目,但在芭蕉院,一個小小的試探,就讓你露餡了,在船上,又是一個半真半假的西楚太平公主,便把你的狐貍尾巴給勾搭出來了,幼微,你真的不適合當(dāng)刺客死士,以后就安心做籠中鳥金絲雀吧。你看,我沒騙你,這里有極美的雪景。”
說完徐鳳年就喊了一聲剪徑草寇的行話“風(fēng)緊,扯呼”,帶著仆人老黃跑遠(yuǎn)了。
披著千金裘的魚幼薇駐足原地,身上分不清是狐白裘還是風(fēng)雪。
……離陽王朝乾元六年,農(nóng)歷二十八,北涼王徐驍與世子徐鳳年拂曉動身,除了陳芝豹和褚祿山不在行列,其余四位義子都隨行,三百鐵騎,浩浩蕩蕩前往昆州境內(nèi)的九華山。
這山雖是地藏菩薩的道場,但離陽王朝一直崇道抑佛,再則九華山地處偏遠(yuǎn),也無大廟大佛可拜,最重要的是這些年大柱國有意驅(qū)逐閑雜信徒,讓九華山顯得格外煢煢孑立。
山頂有一座千佛閣,樓頂有萬鈞大鐘,這里的撞鐘極有講究,一天敲響一百零八次,一次不可多,一次不可少,晨鐘暮也鐘,每次緊敲十八次慢敲十八次,再不緊不慢十八次,如此反復(fù)兩次,一天共計一百零八,應(yīng)了一年十二月二十四節(jié)氣和七十二氣候,佛家寓意消除一百零八煩惱根。
王妃逝世后,一生不曾納妾的徐驍甚至打定主意此生不再娶妻,而且每年清明、重陽和農(nóng)歷二十九都要親自來到山巔千佛閣,親自早晚兩次敲鐘。
尚未進(jìn)山門,所有人便默契地卸甲下馬,徐驍與徐鳳年并肩前行,四位義子袁左宗、葉熙真、姚簡和齊當(dāng)國拉開一段距離,不敢逾矩。
四人中“左熊”是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的先鋒型武將,武力超一流,行軍布陣也出類拔萃。
葉熙真是儒將,擅長陽謀,運籌帷幄于幕后,與那喜歡旁門陰謀的祿球兒截然相反。
姚簡是道門旁支出身,精于覓龍察砂,總隨身帶著一本被翻爛的《地理青囊經(jīng)》,沒事就喜歡蹲在地上嘴嚼嘗泥土。齊當(dāng)國為北涼鐵騎徐字王旗的扛纛者。
至于那位六子之首的陳芝豹,號稱“小人屠”,生平功績大抵可以一葉知秋。
當(dāng)晚六人夜宿山頂古寺,農(nóng)歷二十九早晚大柱國徐驍敲響一百零八次鐘聲。下山前,黃昏時分,徐驍和徐鳳年站在千佛閣回廊,大柱國輕聲道:“等你行冠禮,以后就由你來敲鐘了。”
徐鳳年點頭嗯了一聲。
山風(fēng)乍起,暮色中云海飄散,群巒山嶺如同一座座海中仙島,山風(fēng)又起,復(fù)爾被掩隱在云海波濤中,氣象雄偉。偶爾云海中會激起十?dāng)?shù)道蘑菇狀的粗壯云柱,沖天而起,徐徐跌落飄散,化作絲絲縷縷游云,是九華山特有的一景。
徐驍伸手遙指那玄奧景象,道:
“極少有人能幾十年不變的一帆風(fēng)順,起起伏伏才是常態(tài),朝廷里那幾位一只腳已經(jīng)邁進(jìn)棺材的三朝元老都不例外。你爹這份榮華是無數(shù)次豪賭賭出來的,所以最忌諱別人說那句爬得高跌得重,生怕跌下去,就連累你們幾個起不來。做武將,封異姓王,已是登頂,為文臣,大柱國也是極致,這份滔天殊榮,離陽王朝四百年來,屈指可數(shù)?!?/p>
父子視野中,景象如滄海揚(yáng)波,似雪球滾地。
大柱國的嗓音醇厚中正,透出一股綠蟻酒特有的濃烈。
“這里就你我父子兩人,最多加上天上的你娘,沒有外人,我就直說了,李義山說得對,功成易,名退難,我已經(jīng)騎虎難下了。
三年前,朝廷有意將你召去京城,陛下甚至有意將最受寵愛的十二公主賜婚與你,屆時你就要進(jìn)京做那空有錦繡名頭的駙馬爺,實為質(zhì)子,但被我婉拒了,讓你去游歷三年徒步六千里,才封住朝廷的嘴,但這仍然治標(biāo)不治本。
我在等,若陛下還不肯罷休,哼!徐驍十歲持刀殺人,戎馬四十年,就沒讀過幾篇道德文章,到時候那就怪不得徐驍不忠不義了!徐字王旗下三十萬北涼鐵騎,誰敢正面一戰(zhàn)?”
徐鳳年苦笑道:“老爹,我可對皇帝寶座沒興趣。你一把年紀(jì)了,別做那辛辛苦苦打天下給兒子當(dāng)皇帝的事,多傻,我當(dāng)上了,也不見得比當(dāng)世子來得舒服。”
徐驍怒目道:“那你愿意去當(dāng)狗屁駙馬?跟那魚姓女子一般做只籠中雀?”
徐鳳年白眼道:“就算反了,你也做不了皇帝老兒。涼地從來沒有出龍的風(fēng)水,何曾有過一統(tǒng)天下的人?”
徐驍嘆息道:“李義山也是如此說的。若你只是個李翰林一樣的廢物,爹也就無所謂了,做個駙馬也無妨,寄人籬下,起碼也是皇宮的屋檐下。
你二姐去上陰學(xué)宮前跟我說的一席話,一語中的,一個家族表面上蓊蔚洇潤,氣象雍容,沒用,大多內(nèi)里中空,尤其憂心后繼無人,越是富貴豪族,一旦兒孫一代不如一代,遠(yuǎn)比入不敷出內(nèi)囊漸盡來得可怕。
所以爹根本不怕你揮霍無度,可是鳳年,你給爹出了個天大的難題吶,你給爹透個底,究竟有沒有想法將來手握北涼兵符?到時候你二姐做軍師,黃蠻兒替你沖鋒陷陣,加上爹的六名義子,即便爹死了,三十萬鐵騎也亂不了散不掉。”
徐鳳年反問道:“你覺得呢?”
徐驍耍賴道:“爹一大把年紀(jì)了,好不容易攢下偌大家業(yè),你這不孝子怎么也得給爹留點念想不是?”
徐鳳年豪邁道:“這個嘛,沒半點問題。不就是敗家嘛,我的拿手好戲?!?/p>
大柱國駝背的腰,那一剎那,似乎悄悄直挺了。
……
尋常在外頭尋花問柳膩歪了一旦覺得百無聊賴,每個半旬徐鳳年就要去聽潮亭跟師父李義山討教學(xué)問,或者去二樓搜尋一兩本密教歡喜法門的秘典回屋子自學(xué)成才,但白狐兒臉入駐后,徐鳳年就沒去打攪這家伙的閉關(guān)。
王府上下張燈結(jié)彩,喜慶輝煌,僅是大紅燈籠就掛了不下六百個。
所以徐鳳年一直替那些刺客打抱不平,就算輕功了得溜進(jìn)了王府,可要找到徐驍也委實不易,九曲十八彎的,耐心差的好漢估計要忍不住跳腳罵娘了。
正月里,攜帶貴重禮物的訪客絡(luò)繹不絕,但有資格當(dāng)面贈禮給大柱國的權(quán)貴豪貴屈指可數(shù)。大半都過不了管家宋漁那關(guān),然后又有大半被大管家沈純攔下。
剩下的都是李翰林嚴(yán)池集父親這個段位的高官或者世交,這些老油條從來都是準(zhǔn)備雙份禮的,顯然深諳北涼王府的規(guī)矩,除非軍國大事,其余一切都由世子殿下的話最作準(zhǔn)。
徐鳳年自然來者不拒,叔叔伯伯也喊得勤快,人情世故愈發(fā)熟稔。
元宵節(jié)。
徐鳳年帶著一群惡奴惡犬去陵州著名的科甲巷看彩燈,元宵素來是賞燈賞月賞佳人的好時光。
流亡三年,徐世子長了不少見識,不僅各個州郡的粗俗俚語都掌握了不少,還聽說了許多至理名言,例如“有女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感觸頗深深以為然吶。
為了姑娘,徐鳳年與人大打出手的次數(shù)雙手加上雙腳都數(shù)不過來,還得加上李翰林孔武癡這幾個兔崽子的才勉強(qiáng)夠數(shù),歷年來遭殃倒霉的手下敗將能湊成好幾行伍。
出了位新花魁使得風(fēng)頭近年隱約蓋過紫金樓的紅雀樓就在科甲巷里,所以徐鳳年帶上了魚幼薇,說要帶她去砸場子。
科甲巷擁擠異常,那些個專門在這類場合趁機(jī)揩油的痞漢子個個眼神放光,捏手摸胸拍臀,手法老道,更有藝高人膽大的,一邊嚷著“擠啥擠,急著拖家?guī)Э谌ネ短グ 币贿呿斨斑叺穆N臀小娘子,運氣好的,若是能碰上個騷婆娘,指不定還會配合地磨一下,人生百態(tài),光怪陸離。
徐鳳年小時候沒少跟李翰林做過此類下作門道,只不過那會兒姐姐們轉(zhuǎn)身一看是個翩翩俊俏少年,大多不計較。
徐鳳年不管走到哪里,就自動讓出一條道,沒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膽去占魚花魁的便宜。
徐鳳年對猜燈謎不感興趣,倒是身前一對情侶模樣的男女勾起了興致。
年輕后生穿戴華貴,一身大紅配金黃,湛藍(lán)銀絲邊紋束袖,腰纏一條羊脂美玉腰帶,倒是沒有佩劍,女子身段婉約,背影婀娜,風(fēng)情搖曳。
她言語不多,都是男子在說話,“樊妹妹,你們女子都是水做的骨肉,其余男子皆是泥做的骨肉,所以我見了女子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樊妹妹,何時你才答應(yīng)給我吃你嘴上的胭脂?”
徐鳳年一聽就惱了,驢草的棺材鬼,二話不說加快步子,一腳踹在那公子哥屁股上!
書友評價
烽火戲諸侯的這部作品《雪中悍刀行》,結(jié)構(gòu)緊湊、情節(jié)感人、形象鮮明,語言靈動,是一部優(yōu)秀的玄幻題材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