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凜戰(zhàn)死的消息傳回來那天,婆母抱著我哭得撕心裂肺。
她親手給我戴上貞節(jié)牌坊的圖紙:“好孩子,你為裴家守節(jié),咱家祖上都有光。
”可當朝廷的撫恤金發(fā)下,小叔子一把搶走銀錠:“嫂子,這錢我替你收著。
”轉(zhuǎn)頭他就輸在賭坊,還欠下巨債。婆母哭著求我:“你弟弟要被砍手了,只有顧家愿出錢,
可他們點名要你沖喜...”花轎抬到顧家那晚,我掀開蓋頭,卻見顧硯舟手持一封密信。
“裴凜沒死,”他眼神復雜,“他快回來了?!蔽夷笾碗x書的手一抖?!八?,
”他逼近一步,“娘子,這親還成嗎?”紅蓋頭蒙上來時,
我聽見喜婆尖著嗓子叨叨:“二嫁的婦人,不能穿正紅,蓋頭也只能用這水紅的,
顧家老爺仁厚,不講究這些,你也得自己識趣兒……”那聲音嗡嗡的,
像夏天圍著剩飯打轉(zhuǎn)的蒼蠅。眼前一片模糊的紅,綢子料子不算差,可這顏色,
像摻了水的血,膩歪得很。我腦子里卻猛地炸開另一片紅。是裴凜戰(zhàn)死的消息傳回來那天。
婆母周氏,我那平日里最講究體面、說話都捏著半口氣的婆母,像被抽了筋骨的蛇,
軟成一灘爛泥撲在我身上,哭嚎聲能把屋頂掀了。“我的兒??!我的凜兒??!
你走了娘可怎么活??!疏桐啊!我的好孩子!娘只有你了?。 北翘檠蹨I糊了我一身,
嶄新的素白麻衣肩頭濕透一大片,又冷又黏。我像個木頭樁子杵著,任憑她搖晃。
心里頭空落落的,說不上是疼,就是悶,悶得喘不上氣。裴凜?死了?
那個離家前還拍著胸脯說等他回來給我掙副鳳冠霞帔的裴凜?
那個笑起來有點傻氣、手卻暖得像炭火的漢子?埋在不知哪片黃土底下了?
一股子腥氣猛地沖上喉嚨口,我死死咬著后槽牙才沒當場吐出來??藓苛瞬恢嗑?,
周氏嗓子都劈了。她終于從我身上滑下去,癱在椅子上抽抽噎噎。那雙腫得像爛桃子的眼睛,
卻亮得嚇人,直勾勾釘在我臉上?!笆柰彼龁≈ぷ訂疚?,手哆哆嗦嗦伸進懷里,
掏出一個卷得緊緊的油紙卷。她抖著手,一層層剝開,動作帶著種近乎虔誠的鄭重。最后,
露出里面一張畫滿了墨線的厚紙。她把那張紙,像捧著稀世珍寶,顫巍巍遞到我眼前。
“好孩子,”她聲音壓得低低的,帶著蠱惑人心的力量,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狂熱,
“你看……這是縣里張畫師給畫的,貞節(jié)牌坊的圖樣!氣派吧?娘托了多少人情,
花了多少心思才弄來的!”我眼珠子動了動,落在那紙上。墨線勾出高高的石柱,
復雜的雕花,頂上還有個小小的牌匾,空著,沒寫字。冰冷,堅硬,像座石頭墳。
“你替凜兒守著,替咱裴家守著!”周氏枯瘦的手指猛地攥緊我的手腕,力氣大得嚇人,
指甲幾乎掐進我肉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蠻橫?!澳闶俏遗峒颐髅秸⒌拈L媳!你得守!
守住了,朝廷會嘉獎,族里會立碑!咱家祖祖輩輩臉上都有光!光宗耀祖啊,疏桐!
”她渾濁的眼睛里,那點狂熱的光幾乎要燒起來,燙得我手腕生疼?!澳阆胂?,到時候,
十里八鄉(xiāng)誰不敬著你?誰不高看你沈疏桐一眼?牌坊立起來,你就是咱裴家的功臣!
娘后半輩子,就指著你了!”手腕被她掐得麻木,那點疼鉆不到心里去。
我看著那張冰冷的牌坊圖樣,再看看婆母那張被貪婪和虛妄燒得扭曲的臉。一股寒氣,
從腳底板“嗖”地一下竄到天靈蓋。裴凜的血肉,換一座石頭墳,
換一個“貞節(jié)烈婦”的空名,換她周氏后半輩子被人“高看一眼”?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我猛地抽回手,力道太大,帶得周氏一個趔趄。她愕然地看著我,臉上那點狂熱瞬間僵住。
“娘,”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干巴巴的,像砂紙在磨石頭,“我累了。”我沒再看她,
也沒看那張圖樣,轉(zhuǎn)身拖著兩條灌了鉛的腿,一步一步挪回了我和裴凜那間空蕩蕩的屋子。
門在身后關上,隔絕了周氏瞬間變得尖利的叫嚷。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我慢慢滑坐到地上。
屋里沒點燈,黑得像個洞。裴凜的氣息好像還殘留著一點,混著淡淡的汗味和皂角味。
我抱著膝蓋,把臉深深埋進去,肩膀控制不住地發(fā)抖。眼淚?沒有。就是冷,無邊無際的冷,
從骨頭縫里往外冒。牌坊?功臣?光宗耀祖?去他娘的!那點殘存的念想,
裴凜留給我的最后一點暖和氣兒,被周氏那張牌坊圖紙,徹底澆滅了。心口那塊地方,
徹底空了,只剩下冷硬的石頭渣子,硌得人生疼。日子像磨鈍了的刀,一天天往下割,
不流血,就是鈍痛。周氏再沒提牌坊的事,仿佛那天她捧著的不是圖紙,而是個燙手的山芋。
但她的眼神變了,像兩把小鉤子,時時刻刻在我身上刮,帶著審視,帶著算計,
更多的是焦躁。她在等什么,我心知肚明。裴凜是戰(zhàn)死的。朝廷有撫恤。終于,消息來了。
一個穿著衙門皂衣的差役,風塵仆仆地拍響了裴家那扇搖搖欲墜的大門。消息像長了翅膀,
瞬間傳遍了小小的杏花村?!芭峒疑┳?!裴家嫂子!大喜?。〕⒌膿嵝翥y下來啦!
”隔壁快嘴的王嬸子第一個沖進院子,嗓門洪亮得能震下房梁上的灰。
周氏正在院里喂那幾只蔫頭耷腦的雞,聞言手一抖,簸箕里的谷子“嘩啦”撒了一地。
她猛地轉(zhuǎn)過身,臉上像瞬間開了染坊,先是煞白,隨即涌上狂喜的紅暈,嘴唇哆嗦著,
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死死盯著院門口。差役走了進來,
手里托著一個沉甸甸的靛藍色布包。院子里已經(jīng)擠滿了聞訊趕來的左鄰右舍,交頭接耳,
目光全都黏在那布包上,像餓狼盯著肥肉?!芭嶂苁??”差役高聲問?!霸冢≡?!民婦在!
”周氏這才活過來似的,踉蹌著撲過去,膝蓋一軟,差點直接跪下。
差役避開她伸過來要接的手,目光在院子里掃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我正從灶房出來,
手上還沾著洗菜的泥水。“你便是裴沈氏,裴凜遺孀?”差役問。我點了點頭,喉嚨發(fā)緊。
“按律,戰(zhàn)歿將士撫恤銀,紋銀五十兩,交予其妻?!辈钜鄣穆曇艨贪?,
卻像驚雷一樣在院子里炸開。五十兩!人群里響起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
嗡嗡的議論聲瞬間拔高。五十兩銀子,夠一個莊戶人家嚼用多少年!夠買多少畝好地!
夠起幾間青磚大瓦房!周氏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狂喜僵在臉上,
轉(zhuǎn)而變成一種難以置信的驚愕和……憤怒?她猛地扭頭看我,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差役解開布包,里面整整齊齊碼著五錠雪花官銀,在晌午的日頭底下,白花花,亮得晃眼。
他拿起最上面一錠,沉甸甸地遞向我?!芭嵘蚴?,清點收訖。”所有人的目光,像無數(shù)根針,
密密麻麻扎在我身上。羨慕,嫉妒,探究,還有周氏那幾乎要噴出火來的怨毒。
空氣凝滯得讓人窒息。我下意識地伸出手,冰涼的銀錠落在掌心,那沉甸甸的分量,
壓得我手腕一沉。這銀子,沾著裴凜的血。就在我手指即將攏住那錠銀子的瞬間,
一道人影帶著風,像條瘋狗似的從我身側(cè)猛地撞了過來!“嫂子!這錢我替你收著!
”是小叔子裴炎!他動作快得驚人,帶著一股蠻橫的力氣,狠狠撞開我的胳膊。我猝不及防,
手一松,那錠銀子“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滾了幾圈,沾滿了泥土。
裴炎看都沒看地上的銀子,目標明確,餓虎撲食般直接撲向差役手里剩下的那個布包!
“你干什么!”差役又驚又怒,下意識地想護住布包??膳嵫啄贻p力壯,又像紅了眼的賭徒,
根本不顧體統(tǒng),一把死死攥住布包的另一角,和差役撕扯起來。“給我!
這是我哥用命換的錢!我是他親弟弟!給我!”裴炎嘶吼著,唾沫星子噴了差役一臉。
“混賬!朝廷律法明令撫恤歸妻室!放手!”差役氣得臉色鐵青。院子里炸開了鍋。
鄰居們驚呼著,有上前想拉架的,更多的是伸長了脖子看熱鬧。“天爺!
裴家老二這是瘋魔了?”“嘖嘖,親哥哥的賣命錢也搶?”“五十兩?。⊙奂t唄!
”周氏也撲了過去,卻不是幫差役,而是一把抱住了差役的胳膊,哭天搶地:“官爺!
官爺息怒??!炎兒年紀小不懂事!他是怕他嫂子年輕守不住財,被壞人騙了去??!官爺!
您行行好……”場面混亂不堪。差役被周氏死死纏住胳膊,裴炎趁機猛地一拽,
竟將那整個布包硬生生從差役手里搶了過去!他抱著那包銀子,像抱著絕世珍寶,
臉上是扭曲的狂喜和貪婪,轉(zhuǎn)身就想往屋里沖?!芭嵫?!”我厲喝一聲,聲音不大,
卻像冰錐子,穿透了混亂的嘈雜。他腳步頓住,回頭看我,眼神兇狠得像護食的野狗。
我彎腰,撿起地上那錠沾滿泥土的銀子,緊緊攥在手心,冰冷的銀塊硌得掌心生疼。
我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盯著他那張被貪婪燒得變形的臉?!斑@銀子,是裴凜的命。
”我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連自己都覺得陌生,“你,要搶你哥的賣命錢?
”裴炎被我盯得有些發(fā)毛,色厲內(nèi)荏地梗著脖子:“放屁!什么搶!我是裴家人!
這錢就該是裴家的!你一個外姓女人,懂個屁!娘!你說是不是!
”他尋求支援似的看向周氏。周氏立刻松開差役,撲過來擋在裴炎身前,對著我,
瞬間換上一副苦口婆心的面孔,眼淚說來就來:“疏桐?。∥业暮脙合?!你誤會了!
炎兒不是搶!他是替你保管!你還年輕,又沒個孩子傍身,手里攥著這么大筆錢,招賊??!
萬一被哪個黑了心肝的哄騙了去,可怎么得了?娘是過來人,這都是為你好??!”她說著,
伸手想來拉我的手,被我側(cè)身避開了。她臉上的慈愛僵了僵,隨即堆起更濃的哀戚。
“娘知道你心里苦,凜兒沒了,娘比你還痛!”她捶著胸口,嚎得情真意切,“可咱娘倆,
還有炎兒,才是一家人??!這銀子放娘這兒,娘替你守著,一個子兒都不會動你的!
將來……將來你要真守得住,立了牌坊,這錢還不是花在你身上?娘還能虧待了你不成?
”她一番唱念做打,把“為你好”、“一家人”的大旗扯得獵獵作響。
周圍的議論聲也轉(zhuǎn)了風向。“裴家嫂子說得在理啊,小娘子守寡,手里有錢是禍事。
”“就是,讓婆母收著穩(wěn)妥些?!薄鞍Γ峒依隙遣幌裨挘?/p>
可終歸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差役鐵青著臉,顯然被這出鬧劇氣得夠嗆,
但看著抱團耍橫的周氏母子,又看看我這個孤零零的寡婦,
眼神里也帶上了幾分息事寧人的意味。他清了清嗓子,帶著官腔:“裴沈氏,銀子既已交付,
如何處置是你家事。只是本差提醒一句,撫恤銀非同小可,若生事端,衙門自有法度!
”說完,狠狠瞪了裴炎和周氏一眼,拂袖而去。差役一走,院子里的氣氛更加詭異。
裴炎抱著布包,得意洋洋地沖我揚了揚下巴,轉(zhuǎn)身就鉆進了他自己那屋,“砰”地關上了門。
周氏抹了把臉上并不存在的淚,走到我面前,壓低聲音,帶著一種施舍般的口吻:“疏桐,
你也看見了,官差都發(fā)話了。你放心,娘說話算數(shù),這錢,娘替你收著。
”她目光落在我緊攥著的那錠銀子上,“喏,這錠你先拿著,買點針頭線腦,
扯塊布做件衣裳,別委屈了自己。”她伸手,想拿走我手里那唯一一錠銀子。
我猛地攥緊拳頭,指關節(jié)捏得發(fā)白,指甲深深陷進掌心。那錠冰冷的銀子,
仿佛烙鐵一樣燙著我。我抬起頭,直直地看進周氏躲閃的眼睛里,一字一頓:“這是我的。
”周氏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假笑徹底掛不住了,眼神陰沉下來:“不識好歹的東西!
給你臉了?這銀子姓裴!不姓沈!拿一錠是看得起你!再犟嘴,一個子兒你也別想摸到!
”她狠狠剜了我一眼,啐了一口,扭著腰也回了屋。院子里看熱鬧的鄰居見沒戲可看,
也三三兩兩地散了,留下幾句或同情或幸災樂禍的嘀咕。“唉,可憐吶……”“守著吧,
守著金山也落不到自己手里。”“裴家老二是個混不吝,這錢啊,
懸……”我孤零零地站在院子中央,手里攥著那錠沾滿泥土的、冰冷的銀子。
日頭明晃晃地照著,我卻只覺得渾身發(fā)冷,冷到骨頭縫里都在打顫。五十兩撫恤,
裴凜拿命換來的五十兩,我只得了這一錠。剩下的四十五兩,像丟進無底洞的石頭,
連個響動都沒有,就被裴炎死死捂在了他那間臭烘烘的屋子里。裴炎徹底成了脫韁的野狗。
他再也不用偷偷摸摸,腰板挺得筆直,走路帶風,鼻孔朝天。嶄新的綢緞衣裳裹在身上,
勒出圓滾滾的肚腩。下館子,逛窯子,吆五喝六,賭坊成了他的第二個家。
那點“替嫂子保管”的遮羞布,被他自個兒扯得稀爛。
周氏起初還假模假式地罵幾句“敗家子”、“不爭氣”,可裴炎甩給她幾串油膩膩的醬肉,
塞給她一小塊成色不錯的碎銀子,她就立刻閉了嘴。甚至有一次,我親耳聽見她在裴炎屋里,
壓著嗓子興奮地問:“兒啊,今天手氣咋樣?贏了沒?
給娘也分點……”銀子像流水一樣淌出去,裴炎整個人都被一種病態(tài)的亢奮籠罩著。贏了,
回來就摔盆打碗,嚷嚷著要換大宅子;輸了,就紅著眼砸家里的東西,逮著誰罵誰,
看我的眼神更是淬了毒,仿佛是我擋了他的財路。家里的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我像個影子,沉默地操持著越來越難以為繼的家務。周氏對我,
連最后一點表面的和氣也懶得維持了。米缸快見底,她耷拉著眼皮,
指桑罵槐:“沒用的東西,連個家都撐不起!當初就不該讓凜兒娶個喪門星進門!
”柴火不夠,她摔摔打打:“死人啦?不知道去砍?等著老娘伺候你?”那錠銀子,
我一直貼身藏著。它是我唯一的念想,也是唯一的退路。我偷偷去鎮(zhèn)上打聽過,
想賃個便宜的小屋,做點針線活計。可這點錢,連半年的租金都不夠。
鎮(zhèn)上的牙婆斜著眼打量我:“小娘子,守寡不易吧?想賃屋?這點銀子……嘖,
不如尋個可靠的人家……”她話里的意思,讓我胃里一陣翻攪。我只能忍。
日子在裴炎的賭癮和周氏的刻薄里,一天天熬著,像鈍刀子割肉。直到那個傍晚。天剛擦黑,
院門被“哐哐哐”砸得山響,像催命符。不是敲門,是砸,帶著要把門板卸下來的兇狠。
周氏嚇得一哆嗦,手里的針線筐掉在地上。裴炎那屋一點動靜都沒有,估計又在賭坊沒回來。
我放下正在擇的菜,走到院門后,隔著門縫往外看。幾個彪形大漢堵在門口,一臉橫肉,
敞著懷,露出胸口猙獰的刺青。為首那個臉上有刀疤的,正不耐煩地用腳踹著門板。“裴炎!
滾出來!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躲你娘的老鼠洞里裝死呢?”我的心猛地一沉。
刀疤臉等得不耐煩了,后退一步,狠狠一腳踹在門板上!“哐當”一聲巨響,
那扇本就搖搖欲墜的破門,連帶著門閂,竟被硬生生踹開,歪斜著倒向一邊,揚起一片灰塵。
幾個大漢像兇神惡煞,闖了進來。院子里瞬間彌漫開一股濃重的汗味和戾氣。
周氏嚇得尖叫一聲,縮在墻角,抖得像風中的落葉。刀疤臉目光掃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
獰笑一聲:“喲,裴家還有個俏寡婦?裴炎那王八蛋呢?讓他滾出來!
”“他……他不在家……”周氏抖著嗓子回答。“不在家?
”刀疤臉一腳踹翻旁邊一個破瓦盆,碎片四濺。“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
他欠我們鴻運賭坊一百兩銀子!白紙黑字,手印按得清清楚楚!連本帶利,
今天要是見不到錢……”他猛地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在手里掂量著,寒光閃閃,
“就把他那雙摸骰子的爪子,留在這兒!”一百兩!這數(shù)字像一記重錘,
狠狠砸在我和周氏頭上。周氏眼前一黑,差點暈過去,扶著墻才沒癱倒,臉上血色盡褪,
嘴唇哆嗦著:“一……一百兩?
天殺的……他……他明明說只借了二十兩周轉(zhuǎn)……”“二十兩?”刀疤臉嗤笑一聲,
像聽到天大的笑話,“利滾利,驢打滾!懂不懂規(guī)矩?少他媽廢話!拿錢!要么,拿手!
”他帶來的幾個打手立刻上前,兇神惡煞地逼近周氏?!皠e!別過來!”周氏魂飛魄散,
發(fā)出殺豬般的慘叫,連滾帶爬地往后縮,目光慌亂地在院子里掃視,
最后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死死釘在我身上?!笆柰?!疏桐!救救你弟弟!救救他啊!
”她哭嚎著,手腳并用地朝我爬過來,一把抱住我的腿,力氣大得驚人,“他是你小叔子!
是凜兒唯一的親弟弟啊!他要是沒了手,這輩子就毀了!裴家就絕后了?。?/p>
”鼻涕眼淚糊滿了我的裙擺。她仰起頭,那張刻薄寡恩的臉上,
此刻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懼和哀求,渾濁的眼淚順著深刻的皺紋往下淌?!澳锴竽懔?!
娘給你跪下!”她說著,竟真的“噗通”一聲跪在我腳邊,抱著我的腿不撒手,
額頭“咚咚”地往地上磕,“疏桐!好兒媳!以前是娘糊涂!娘錯了!娘給你磕頭!
你看在凜兒的份上!救救炎兒!救救裴家吧!”她的額頭很快磕破了皮,滲出血絲,
混著泥土,狼狽不堪。那凄厲的哀求,在死寂的院子里回蕩。幾個打手抱著胳膊,
冷眼看著這出鬧劇,臉上帶著殘忍的戲謔。我站在那里,像一尊冰冷的石像。
腿被周氏死死箍著,她的眼淚和血蹭在我身上,滾燙又黏膩。
看著這個曾經(jīng)趾高氣揚、逼我守節(jié)、搶走撫恤金的女人,
此刻像條瀕死的狗一樣匍匐在我腳下,搖尾乞憐。心里沒有一絲波瀾。只有一片死寂的冷。
裴炎欠了一百兩。賣了我,也湊不出零頭?!拔夷貌怀鲆话賰伞!蔽业穆曇舾蓾?/p>
像砂礫摩擦。周氏猛地抬起頭,眼中爆發(fā)出一種近乎瘋狂的光:“有辦法!有辦法的疏桐!
娘打聽到了!鎮(zhèn)上……鎮(zhèn)上顧家!就是那個開大茶行的顧家!他們家老爺,病得快不行了!
顧家放出話,要尋個命格相合的沖喜娘子!”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語速飛快,
唾沫星子噴濺:“娘托人去問了!把你的生辰八字遞了過去!顧家請高人合過,
說……說你的八字旺夫!能沖走病氣!他們愿意出錢!一百兩!整整一百兩的聘禮!
只要……只要你肯嫁過去!”沖喜?這兩個字像冰錐,狠狠扎進我的耳朵里。我低頭,
看著周氏那張被狂喜和恐懼扭曲的臉?!捌付Y?”我扯了扯嘴角,
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是賣我的錢吧?一百兩,買我去給一個快死的老頭子沖喜?
”周氏被我戳穿,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卻更加用力地抱緊我的腿,急聲道:“疏桐!
話不能這么說!顧家是體面人家!你嫁過去,是正頭娘子!吃香的喝辣的!
總比在咱家守活寡強!那顧老爺要是好了,你不就是享福的命?就算……就算他真有個萬一,
顧家也不會虧待你!總好過……總好過看著炎兒被砍手,看著裴家絕后??!”她聲嘶力竭,
把“正頭娘子”、“享?!?、“裴家絕后”這些詞翻來覆去地砸向我。
刀疤臉不耐煩地用匕首敲了敲旁邊的木柱:“吵吵什么!到底有沒錢?沒錢就痛快話,
老子這就去賭坊把裴炎揪出來卸零件!”“有!有!有!”周氏嚇得魂飛魄散,尖叫道,
“官爺再寬限兩天!就兩天!顧家的聘禮馬上就送來了!一百兩!一分不少!
求求官爺開恩??!”她對著刀疤臉的方向,又“咚咚”磕起頭來。刀疤臉瞇著眼,打量著我,
又看看磕頭如搗蒜的周氏,哼了一聲:“行,老子就再給你們兩天!兩天后,
見不到一百兩銀子,或者人跑了……”他手里的匕首猛地往旁邊的破桌子上一扎!
刀身嗡嗡作響,深深沒入木頭里。“老子就按手印的地方,一寸寸剁下來!走!
”幾個打手跟著他,大搖大擺地踹開擋路的破凳子,揚長而去。院子里死一般寂靜。
周氏癱軟在地上,像一灘爛泥,劫后余生般大口喘著粗氣,額頭的血混著泥土,糊了一臉。
我慢慢彎下腰,一根一根,用力掰開她死死箍著我腿的手指。
她的指甲在我皮膚上刮出幾道紅痕。我直起身,沒再看她一眼,轉(zhuǎn)身走回灶房,
繼續(xù)擇那筐沒擇完的菜葉。手指冰涼,微微發(fā)著抖。兩天。還有兩天。兩天后,
裴炎是死是活,裴家是存是亡,跟我沈疏桐,還有什么關系?顧家的動作快得驚人。
第二天晌午,一頂簇新的、但明顯不是正紅色的四人抬小轎,就停在了裴家破敗的院門口。
沒有鼓樂,沒有鞭炮,只有幾個穿著體面、面無表情的顧家仆婦和兩個膀大腰圓的轎夫。
一百兩白花花的銀子,用紅綢系著,沉甸甸地放在周氏面前的小幾上。她眼睛都直了,
貪婪地撫摸著銀錠,臉上是毫不掩飾的狂喜和如釋重負,仿佛那不是賣兒媳的錢,
而是她裴家祖墳冒了青煙。她甚至沒空多看我一眼。一個領頭的仆婦,臉板得像塊棺材板,
走到我面前,上下打量一番,眼神像在估量一件貨物的成色。“沈娘子,吉時到了,
請上轎吧?!闭Z氣平淡,沒有一絲對新婦的尊重。
我身上是周氏翻箱倒柜找出來的一套半新不舊的靛藍衣裙,說是她當年壓箱底的“好料子”。
頭發(fā)被一個仆婦胡亂挽了個髻,插了根素銀簪子。沒有妝,沒有蓋頭,
就這么被半推半搡地送出了門。臨出門,周氏才像是終于想起了我這個“功臣”,
擠到轎子邊,拉著我的手,臉上堆著假得不能再假的笑,壓低聲音:“疏桐啊,到了顧家,
好好伺候顧老爺,那是你的福氣!顧家富貴,手指縫里漏點,也夠你吃用不盡了!
別忘了娘……別忘了裴家??!炎兒……炎兒以后還得指望你這個嫂子拉扯呢……”我抽回手,
指尖冰涼。她話里的意思,我聽得懂。賣了我,還指望我念著裴家的“恩情”,
繼續(xù)當牛做馬。我沒說話,彎腰鉆進了轎子。轎簾放下的瞬間,隔絕了周氏那張?zhí)搨蔚哪槪?/p>
也隔絕了裴家那扇破敗的大門。轎子晃晃悠悠地抬了起來。外面是熟悉的杏花村土路,
然后是通往鎮(zhèn)上的官道。轎簾縫隙里透進來的光,明明滅滅。沒有眼淚。心口那塊地方,
早已凍成了冰坨。轎子一路抬進了鎮(zhèn)子,七拐八繞,最終停在了一處高門大戶的后角門。
門楣上兩個遒勁的大字“顧宅”,透著森然的威嚴。角門悄無聲息地打開,轎子被抬了進去,
又走了好一段,才終于停下。轎簾被掀開。還是那個棺材板臉的仆婦:“沈娘子,到了,
請下轎?!蔽蚁铝宿I,眼前是一個精致的小院落,青磚黛瓦,回廊曲折,花木扶疏,
透著大戶人家的底蘊和……冷清。幾個丫鬟垂手立在廊下,眼神低垂,大氣不敢出。
“這邊請?!逼蛬D引著我,穿過回廊,走向正房。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藥味,越靠近正房,
那味道越濃,帶著一股沉悶的苦意。沖喜?我?guī)缀跄芟胂蟪瞿情g屋子里,
是怎樣一個被病痛折磨得形銷骨立、行將就木的老頭子。胃里一陣翻攪,
我攥緊了袖口里的手。仆婦在門口停下,聲音依舊平板無波:“老爺吩咐,
請新夫人先在此處稍候?!彼崎_了房門。我深吸一口氣,抬腳邁了進去。
預想中濃重刺鼻的藥味和垂死的氣息并沒有撲面而來。屋內(nèi)陳設清雅,光線柔和,
空氣中飄著一絲若有似無的、清冽的墨香和……另一種干凈沉穩(wěn)的氣息。沒有病榻,
沒有垂死的老人。只有一個人。一個穿著玄色暗紋錦袍的年輕男人,背對著門口,
負手立在窗前。身形挺拔如松,肩背寬闊,僅僅是站著,就給人一種沉穩(wěn)如山岳的感覺。
窗外的天光勾勒出他利落的側(cè)臉線條。他似乎在看窗外庭院里的一株玉蘭。聽到開門聲,
他緩緩轉(zhuǎn)過身。一張極其英挺的臉映入眼簾。劍眉斜飛入鬢,鼻梁高挺,薄唇微抿,
下頜線繃得有些緊。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深邃如寒潭,此刻正沉沉地看著我,
帶著一種極其復雜的審視,仿佛要將我從里到外看個通透。沒有病容,沒有老態(tài)。他很年輕,
最多不過二十五六歲。周身的氣度,是久居上位者才有的沉凝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凌厲。
我僵在原地,腦子里一片空白。顧老爺?沖喜?這……這是怎么回事?
他目光在我身上那套不合時宜的靛藍舊衣上停留了一瞬,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隨即又舒展開。他抬步,朝我走來。腳步沉穩(wěn),不疾不徐。我的心跳,卻在他走近的過程中,
一點點失控,擂鼓般撞擊著胸腔。壓迫感太強了。他在我面前一步之遙站定。
身高的差距讓我必須微微仰頭才能看清他的臉。那股清冽沉穩(wěn)的氣息更清晰了,
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沈疏桐?”他開口,聲音低沉悅耳,卻沒什么溫度。
我下意識地點了點頭。他不再說話,只是看著我,那眼神里的復雜更濃了,探究,審視,
還有一絲……我讀不懂的沉重?時間仿佛凝固了。就在我被這沉默壓得幾乎喘不過氣時,
他終于動了。他沒有碰我,而是從寬大的袖袍中,取出了一封信。信封是普通的牛皮紙,
但封口處蓋著一個朱紅色的、模糊的印戳,邊緣還沾著一點干涸的、深褐色的污跡,
像……凝固的血?我的心猛地一縮。他兩根修長的手指夾著那封信,遞到我眼前。
深邃的目光緊緊鎖住我的眼睛,不放過我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裴凜,”他緩緩開口,
聲音壓得很低,卻像驚雷一樣在我耳邊炸開,“沒死?!蔽业耐左E然收縮!
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瞬間全部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裴凜……沒死?
那個我以為早已埋骨沙場的人?沒死?巨大的沖擊讓我眼前一陣發(fā)黑,腳下發(fā)軟,
踉蹌著后退了半步,后背重重撞在冰涼的門板上,才勉強站穩(wěn)。我死死地盯著他手里的信,
又猛地抬頭看向他的臉,想從他眼中找到一絲玩笑的痕跡。沒有。他的眼神沉靜而篤定,
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凝重?!斑@……不可能……”我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像砂紙摩擦,
“官府的訃告……撫恤……”“是誤傳?!鳖櫝幹鄞驍辔?,語氣斬釘截鐵,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氨本陈吠具b遠,軍情混亂,常有錯漏。這封信,是他親筆所書,
托軍中斥候,歷經(jīng)艱險才送抵我手。”他頓了頓,目光落在那點深褐色的污跡上,
聲音更低了幾分,“送信人……只撐到了顧宅門口?!蹦屈c深褐,果然是血。
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竄起?!靶胖姓f,”顧硯舟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臉上,銳利如刀,
“他身陷敵后,重傷瀕死,幸得當?shù)厣矫袼?,藏匿養(yǎng)傷數(shù)月。如今傷勢稍穩(wěn),正設法潛回。
快則一月,慢則三月,必歸?!迸釀C還活著。他受了重傷,被人救了,現(xiàn)在正在想辦法回來。
這個消息像滔天巨浪,瞬間將我打懵,拍碎了我心里那塊凍結(jié)了許久的冰坨,
露出底下洶涌的、連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驚濤駭浪!他還活著!那個我以為永遠失去的人,
他還活著!狂喜、難以置信、巨大的沖擊……無數(shù)種情緒在我胸腔里猛烈地沖撞,
讓我渾身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指尖冰涼一片。就在這時,顧硯舟上前一步。
高大的身影帶來的壓迫感驟然增強,幾乎將我籠罩。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
此刻清晰地映出我失魂落魄、驚疑不定的臉。他微微俯身,
距離近得我能看清他根根分明的睫毛,能聞到他身上那股清冽沉穩(wěn)的氣息。他盯著我的眼睛,
一字一句,清晰地問道:“所以,”“娘子,”“這親,還成嗎?”最后三個字,像冰錐,
狠狠扎進我混亂的腦海。娘子?親?我猛地低頭,
看向自己身上這身靛藍色的、被當作貨物一樣送進顧家的“嫁衣”。
再抬頭看向眼前這個英挺迫人、卻陌生無比的“新郎官”。
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裴凜沒死,他在回來的路上。而我,沈疏桐,
他的妻子,卻穿著“嫁衣”,站在了另一個男人的新房里!“轟”的一聲,
理智徹底被炸得粉碎!我腦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顧硯舟那句冰冷的質(zhì)問在反復回蕩:這親,
還成嗎?“我……”我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滾燙的砂石堵住,只發(fā)出一個破碎的音節(jié)。
巨大的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我。怎么辦?裴凜要回來了!
他知道我改嫁了……他會怎么想?休了我?殺了我?還是……不!不能成親!絕對不能!
這個念頭像救命稻草一樣抓住我。我?guī)缀跏窍乱庾R地脫口而出,
聲音因為恐懼而尖利:“不成!不能成親!我要和離!”話一出口,連我自己都愣住了。
和離?跟誰和離?裴凜還沒回來!我現(xiàn)在是顧家抬進來的“沖喜娘子”!
我猛地抬頭看向顧硯舟,眼神里充滿了慌亂和絕望的懇求:“顧……顧公子!你放我走!
裴凜沒死!我得回去!等他回來!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還活著!
我不是……”我想解釋自己并非自愿,想說我是被周氏賣過來的,
可巨大的混亂讓我語無倫次。顧硯舟依舊維持著那個俯身靠近的姿勢,
深邃的眼眸里沒有驚訝,也沒有憤怒,只有一片沉靜的、仿佛早已洞悉一切的墨色。
他就這樣靜靜地看著我失態(tài),看著我崩潰,像在審視一場早已預見的鬧劇?!胺拍阕撸?/p>
”他重復了一遍,語氣平淡無波,聽不出情緒。他直起身,那股迫人的壓力稍稍退卻,
卻讓我感覺更加無所遁形。他踱開兩步,走到旁邊的紫檀木圓桌旁。桌上除了茶具,
還放著一套筆墨紙硯,顯然是早就備好的。他拿起一張早已鋪開的素箋,又提起那支狼毫筆,
蘸飽了墨。動作不疾不徐,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從容?!芭釀C既生還,你身為發(fā)妻,
改嫁他人,于情于理,皆不合?!彼贿呎f,一邊運筆如飛。筆尖劃過紙張,
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此樁婚事,本非你所愿,亦非我所圖。強扭的瓜不甜,
顧家不做強娶之事?!彼滞蟪练€(wěn),幾筆落下,一份文書已然成型。寫罷最后一字,
他放下筆,拿起那張墨跡淋漓的素箋,走到我面前,遞了過來?!斑@是放妻書。
”他的聲音依舊沒什么起伏,卻清晰地敲打在我心上,“言明此婚作罷,兩不相干。
你簽下名字,按上手印,便可自行離去。顧家大門,絕不阻攔。
”我顫抖著手接過那張薄薄的紙。上面是力透紙背、筋骨錚然的字跡。內(nèi)容簡潔明了,
寫明因裴凜尚在人世,此樁沖喜婚事作廢,雙方自愿解除婚約,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落款處,已經(jīng)簽上了他的名字——顧硯舟。墨跡未干,帶著淡淡的松煙氣息。放妻書。
只要簽下它,按上手印,我就能立刻離開這里!離開這個荒謬的境地!我就還是裴凜的妻子!
等他回來,一切……似乎就能回到原點?巨大的解脫感瞬間攫住了我。
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我?guī)缀跏瞧炔患按厣斐鍪郑?/p>
想去接他遞過來的那方小小的朱砂印泥。“不過……”顧硯舟的手卻微微一頓,拿著印泥,
沒有立刻給我。他抬起眼,那雙深潭般的眸子再次鎖住我,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銳利。
“沈娘子,”他緩緩問道,聲音不高,卻像重錘敲在我緊繃的心弦上,“你當真以為,
簽了這張紙,走出顧家大門,就能回到裴家,安安穩(wěn)穩(wěn)地等著裴凜回來嗎?
”我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涼。他什么意思?顧硯舟看著我驟然僵住的表情,
眼中掠過一絲了然。他沒有把印泥給我,反而將它輕輕放在了旁邊的桌角上?!芭峒遥?/p>
”他吐出這兩個字,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峭,“你還回得去嗎?”他踱開一步,
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陳述一個與我無關的事實?!耙话賰摄y子,
已經(jīng)進了你婆母周氏的口袋,落進了賭坊的賬房。裴炎欠下的賭債,是填平了??膳峒?,
也因此欠了顧家一個天大的人情。”他轉(zhuǎn)過身,目光重新落在我蒼白的臉上,
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清醒?!叭饲椋且€的?!薄邦櫦译m然給了放妻書,
但顧家顏面因這場倉促的‘沖喜’而受損,這也是事實。裴家收了錢,卻沒把人留下,
這事傳出去,顧家成了什么?冤大頭?還是菩薩?”他微微勾起唇角,那笑意卻未達眼底,
冰冷一片。“你婆母周氏,是個什么樣的人,你比我清楚。貪婪,短視,刻薄寡恩。
在她眼里,你是什么?是已經(jīng)賣出去、換了一百兩真金白銀的貨物!你簽了這放妻書,
走出顧家,在她看來,就是砸了她裴家的財路!斷了她裴家攀附顧家的可能!
更會讓她在杏花村淪為笑柄!一個被‘退回來’的兒媳?”他的每一句話,都像冰冷的針,
精準地刺向我心底最深的恐懼。“你猜,她會不會歡天喜地、感恩戴德地重新接納你?
等著你那個‘死而復生’的丈夫回來?”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如刀?!斑€是說,
她會把所有的怒火、所有的羞憤、所有因你‘被退貨’而可能招致的嘲笑和指指點點,
都加倍地傾瀉在你頭上?把你當成裴家的災星、喪門星?
把你當成阻礙她兒子前程、阻礙她裴家‘光耀門楣’的絆腳石?”周氏那張刻薄怨毒的臉,
瞬間清晰地浮現(xiàn)在我眼前。她抱著牌坊圖紙時的狂熱,她搶走撫恤金時的理所當然,
她為了救裴炎跪地磕頭哀求時的瘋狂,以及拿到一百兩銀子時那毫不掩飾的貪婪……一幕幕,
走馬燈般閃過。顧硯舟的話,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無情地剖開了我自欺欺人的幻想。
簽了放妻書,離開顧家?等著我的,絕不是裴家那個破院子的門,
而是周氏更加瘋狂、更加惡毒的謾罵、羞辱和折磨!是杏花村無數(shù)戳脊梁骨的手指和唾沫!
裴凜就算回來,面對這樣一個聲名狼藉、被“退”回家的妻子,
面對他那個刻薄寡恩、視我為眼中釘?shù)哪赣H,又能如何?我捏著那張放妻書的手,
開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薄薄的紙張仿佛有千斤重,硌得指骨生疼。
剛剛?cè)计鸬哪屈c希望之火,被這盆名為“現(xiàn)實”的冰水,澆得只剩下一縷青煙。
“那……那我該怎么辦?”我的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絕望和無助,連我自己都覺得陌生。
我看著眼前這個深不可測的男人,仿佛他是這無邊黑暗里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哪怕他本身可能也是深淵。顧硯舟沒有立刻回答。他靜靜地看了我片刻,那雙深邃的眼睛里,
似乎有什么東西飛快地掠過,快得抓不住。他重新踱步到桌邊,拿起那方朱砂印泥,
卻沒有遞給我。反而,他拿起另一張空白的素箋,重新提起了筆?!皟蓷l路?!彼毫四?/p>
筆尖懸在紙上,聲音沉穩(wěn),不帶絲毫波瀾?!暗谝粭l,”他落筆,寫下第一個字,
“簽了放妻書,拿著它,現(xiàn)在就走。顧家不會留你。
至于你出去后是回裴家面對你婆母的怒火,還是流落街頭自生自滅,與顧家再無干系。
”他寫得很快,字跡依舊遒勁有力。寫罷,他放下筆,拿起那張寫好的放妻書,
再次遞到我面前。這一次,連同那方小小的朱砂印泥,一起遞了過來。紅艷艷的印泥,
像一滴凝固的血?!暗诙l路呢?”我沒有去接,只是死死地盯著他,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試圖用疼痛來維持最后一絲清醒。顧硯舟的目光落在那張空白的素箋上,沉默了片刻。
再開口時,他的聲音低沉了幾分,帶著一種奇異的重量?!傲粝??!薄傲粝??
”我愕然地重復,以為自己聽錯了。留下?以什么身份?裴凜沒死!
我怎么能留在另一個男人家里?這比被周氏打死更荒謬!“不是你想的那種留下。
”顧硯舟仿佛看穿了我混亂的心思,語氣依舊平淡,“名義上,
你仍是顧家今日抬進門的‘沖喜娘子’。”我的心猛地一沉?!暗彼掍h一轉(zhuǎn),
目光銳利地看向我,“你我之間,只存契約,并無夫妻之實。”契約?
“顧家需要一個名分上的女主人,應付一些場面,穩(wěn)住內(nèi)宅,尤其在我父親病重這段時日。
”他解釋得很直接,也很冰冷,像是在談一筆交易?!岸?,需要一個安身立命之所,
一個能暫時避開裴家風暴的避風港,一個……能等到裴凜歸來的地方?!彼D了頓,
目光落在我手中的放妻書上,意有所指?!霸谶@里,沒人能逼你守節(jié),
也沒人能把你當成貨物賣掉。顧家能給你的庇護,遠比那一紙放妻書離開后,
你將要面對的風刀霜劍,要安全得多。”安全?這個詞像一塊磁石,
瞬間攫住了我瀕臨崩潰的心神。
周氏的謾罵、鄰里的指指點點、流落街頭的恐懼……那些畫面在眼前交織。
而眼前這個清雅安靜的院落,雖然冰冷,卻仿佛銅墻鐵壁。“當然,這并非長久之計。
”顧硯舟的聲音將我拉回現(xiàn)實,“裴凜歸期未定,或許一月,或許更久。在此期間,
你安心住下。一應吃穿用度,顧家不會短缺你分毫。你需要做的,
就是扮演好‘顧夫人’這個角色,在人前維持顧家的體面。尤其是……在我父親面前。
”他提到顧老爺,語氣里難得地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按釀C歸來,”他看向我,
眼神恢復了之前的深邃,“我顧硯舟,自會親自向他解釋清楚原委,還你清白自由之身。
屆時,你拿著和離書,”他指了指那張空白的素箋,“想去哪里,皆由你定。顧家,
絕不強留。”解釋?還我清白?我看著他。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面容英挺,
眼神坦蕩而平靜,沒有一絲一毫的閃爍。沒有輕浮,沒有覬覦,
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和……一種奇異的、讓人不得不信服的沉穩(wěn)力量。留下?
做名義上的“顧夫人”?等裴凜回來?還是現(xiàn)在拿著放妻書走,
去面對周氏那個瘋婆子和未知的狂風暴雨?兩個選擇,像兩條冰冷刺骨的河,橫亙在我面前。
無論選擇哪一條,都看不到溫暖的岸。我捏著那張放妻書,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紙張的邊緣幾乎要被我揉碎。心口那塊冰坨,被這巨大的兩難攪得翻江倒海,又冷又痛。
時間一點點流逝。窗外的夜色更深了。屋子里靜得可怕,只有燭火偶爾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
顧硯舟并不催促。他就那樣靜靜地站著,像一座沉默的山,等著我的抉擇。留下,
是寄人籬下,是頂著“顧夫人”的虛名,等一個不知歸期的丈夫。清白?
就算顧硯舟說到做到,可人言可畏,這名聲……還能清白嗎?離開,是立刻跳進火坑,
是去承受周氏滔天的怒火和整個村子的唾棄,在裴凜回來前,我可能就被逼死了!兩條路,
都是絕路。我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鉆進肺里,帶來一陣刺痛。再睜開眼時,
目光落在了顧硯舟放在桌角的那方朱砂印泥上。鮮紅刺目。然后,
我的視線移向他手邊那張空白的素箋。留下,至少……能活著等到裴凜回來。活著,
才有以后。這個念頭,像黑暗中的一點微光,微弱,卻固執(zhí)地亮著。
我慢慢松開了緊攥著放妻書的手。那張承載著我短暫解脫希望的紙,輕飄飄地落在地上。
我抬起眼,看向顧硯舟,用盡全身力氣,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么顫抖:“我留下。
”顧硯舟的眼中,似乎有什么東西極快地沉淀下去,歸于一片深潭般的平靜。
他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是微微頷首?!昂谩!彼闷鹉菑埧瞻椎乃毓{,提筆蘸墨。
這一次,他寫下的,不再是放妻書?!傲⒓s人:顧硯舟(甲方),
沈疏桐(乙方)……”他的筆鋒沉穩(wěn)有力,條理清晰地列出約定:一、此婚僅為名義,
以安顧父之心,以全顧家顏面。雙方恪守本分,互不干涉。
二、甲方為乙方提供安身之所及必要生活所需,保其不受外界滋擾。
三、乙方需在人前(尤其顧父面前)扮演好“顧夫人”角色,維持顧家體面。
四、待裴凜平安歸來,甲方需當面向其解釋清楚原委,并出具和離書,還乙方自由。
五、此約期間,雙方互不越界。約滿即止,兩不相欠。六、此約一式兩份,簽字畫押,
各執(zhí)其一,以昭信守。寫罷,他放下筆,拿起朱砂印泥,率先在自己名字下方,
按下一個清晰鮮紅的指印。然后,他將筆和印泥推到我面前?!吧蚰镒樱魺o異議,請。
”我看著他按下的指印,又看了看那墨跡未干的契約。每一個字都冰冷清晰,
像一道道無形的柵欄,卻也像一層堅固的壁壘。沒有退路了。我伸出冰冷僵硬的手指,
拿起那支還帶著他掌心余溫的狼毫筆。筆桿微沉,我定了定神,在“乙方”后面,一筆一劃,
寫下自己的名字——沈疏桐。三個字落在紙上,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放下筆,
我蘸了蘸那鮮紅的印泥,冰涼的膏體。然后,將右手拇指,重重地按在了我名字的下方。
一個清晰的、鮮紅的指印,烙印在“沈疏桐”三個字上。像一道枷鎖,也像一道護身符。
顧硯舟拿起另一張空白的紙,將契約內(nèi)容重新謄寫了一份。兩份一模一樣的契約書,
并排放在桌上,墨跡鮮紅指印,昭示著這場冰冷的交易成立。他拿起其中一份,仔細折好,
收進袖中。將另一份,連同那方朱砂印泥,一起推到我面前?!澳愕?。
”他的聲音依舊沒什么起伏,“收好?!蔽夷闷鹉欠萜跫s書。紙張冰涼,
上面的字跡和指印卻帶著灼人的溫度。我把它緊緊攥在手里,仿佛攥著唯一的憑據(jù)。
“廂房已收拾妥當?!鳖櫝幹壑噶酥競?cè)間,“你暫居那里。日常用度,丫鬟會送來。
若無必要,不必來正房?!彼D了頓,補充道,“父親病重,喜靜。明早,
我會帶你去見他一面,只需問安即可,不必多言?!薄笆?。”我低低應了一聲,聲音干澀。
“歇息吧?!彼辉倏次?,轉(zhuǎn)身走向書案后的寬大座椅,拿起一卷書冊,
仿佛剛才那場決定我命運的契約,只是處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雜務。
我攥著那份冰冷的契約書,像攥著一塊烙鐵,一步一步,挪向側(cè)間。門在身后輕輕關上,
隔絕了外間那沉穩(wěn)的、帶著無形壓力的身影。側(cè)間不大,但干凈整潔,一應俱全。
床鋪是新的,散發(fā)著淡淡的皂角清香。桌上甚至還擺著一套素雅的茶具和一碟精致的點心。
可這一切,都無法驅(qū)散我心中的冰冷和茫然。我坐在床沿,展開那份契約書,借著燭光,
一個字一個字地看過去。每一個條款,都像冰冷的鎖鏈,提醒著我此刻的處境。
書友評價
余淺生的這部小說《夫君戰(zhàn)死,我改嫁了》,主線清晰明朗,節(jié)奏緊湊明快,角色塑造鮮明,敘事嚴謹有序,值得一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