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站起身大聲問道:“你們找人?”
苻南華和蔡金簡只得仰起頭,前者說道:“對,我找你。我身邊這位姐姐,要找顧粲,你能幫忙嗎?”
少年皺眉道:“你認(rèn)識我?”
苻南華笑道:“我當(dāng)然不認(rèn)識你,但是我認(rèn)識如今在禮部任職的宋大人?!?/p>
宋集薪開門見山問道:“幫你找鼻涕蟲顧粲,可以,好處是什么?”
苻南華二話不說摘下腰間綠佩,高高拋給站在矮墻上的少年,“歸你了?!?/p>
宋集薪入手后,微微心驚,臉色也無異樣,低頭對婢女稚圭說道:“你去吧?!?/p>
她點了點頭,出了院子,當(dāng)少女安靜站在狹窄巷弄中,整條泥瓶巷就像剎那間鮮亮起來了。
苻南華對草鞋少年笑道:“小家伙,送你一句話,天雨雖寬不潤無根之草?!?/p>
然后他率先走向少女那邊。
高挑女子沒有挪步,眼神玩味,對少年低聲問道:“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嗎?”
她眼神熠熠,沒來由來了興致,不等少年回答,就開懷笑道:“其實就是告訴你,你錯過了一樁大機緣,這位公子,只要從他指甲縫里摳出一點來,也足以讓你在這輩子里,在‘山下’活得無比滋潤。不過運氣好的是,你應(yīng)該這輩子都不曉得今天錯過了什么,真是不幸中的萬幸,要不然你得悔青腸子?!?/p>
苻南華聽在耳朵里,覺得她是在對牛彈琴。
小鎮(zhèn)之外,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尤其是高低之分,比陰陽之隔還要巨大。
蔡金簡倒退著走向那名婢女,所以是面朝草鞋少年,“天雨雖寬不潤無根之草,記住哦?!?/p>
少年一直沒有什么神色變化,只是驀然大聲道:“小心身后的……”
蔡金簡猛然身體僵硬。
少年放低嗓音,“狗屎?!?/p>
蔡金簡當(dāng)時后退著行走,其實當(dāng)那一腳踩下去后,她就已經(jīng)意識到事情不妙。
比踩中狗屎更加無法忍受的事情,當(dāng)然是踩到了,結(jié)果還被別人看在眼中,而比這更慘烈的事情,無疑是看到的人,還開口告訴你,你真的踩到狗屎了。
蔡金簡不是心性淺薄的女子,更不是吃不得苦的嬌柔千金,她身為云霞山山主的眾多子嗣之一,能夠脫穎而出,贏得最終名額,就很能說明問題。云霞山總計大小十八峰,終年煙霧繚繞,盛產(chǎn)的云根石,是道家丹鼎派煉制外丹的一味重要材料,以“無瑕無垢”著稱于世,獨樹一幟。所以云霞山上的人,必須講究清潔素雅,大多有潔癖,蔡金簡當(dāng)然也不例外。如果不是小鎮(zhèn)牽連太大,蔡金簡這輩子都不會踏足小鎮(zhèn),更別提讓她一腳一腳走在充滿雞糞狗屎的泥瓶巷,最尷尬的是來此之后,他們這些原本高高在上的神仙中人,就像一條條被拋上岸的小魚,突然之間失去了所有依仗,占據(jù)某一處洞天福地的家族,搬山倒海、御風(fēng)凌空的通玄修為,降妖伏魔、敕神馭鬼的玄妙法寶,全部都沒了。
然后,就有了蔡金簡踩中狗屎這一幕。
苻南華原本覺得有趣,纖塵不染的云霞山蔡仙子,一靴子黏糊糊的臭狗屎,說出去,誰敢相信?
但是下一刻,苻南華就沉聲喝道:“蔡金簡,住手!”
站在泥墻上的宋集薪瞳孔微縮,攥緊手心的那枚雕龍綠佩。
只見巷弄之中,蔡金簡好像一步就跨到了陳平安身前,她那只晶瑩如羊脂美玉的纖手,迅猛拍向草鞋少年的天靈蓋上,在身后苻南華出聲阻攔的瞬間,她驟然停下手掌,最后輕輕提起,柔柔拍下,做完這個仿佛長輩寵溺晚輩的親昵動作后,她彎下腰,凝視著少年那雙眼眸,像一汪清澈見底的清泉,蔡金簡幾乎能夠從那里瞧見自己的臉龐,只可惜她當(dāng)下心情糟糕至極,皮笑肉不笑道:“小家伙,我知道你說話的時候,故意放慢了速度?!?/p>
苻南華松了口氣,如果蔡金簡果真膽敢在此悍然殺人,極有可能被逐出小鎮(zhèn),連累整座云霞山淪為天大的笑柄。
他臉色陰沉,用正統(tǒng)的雅言官話提醒她:“蔡金簡,請你三思而后行,如果你接下來還是這么沖動,我覺得有必要放棄盟約,我不想被你害得竹籃打水一場空?!?/p>
背對著老龍城少主的蔡金簡,小聲快速念道:“上品見佛速,下品見佛遲……實實有凈土,實實有蓮池……”
她很快轉(zhuǎn)過頭,對苻南華歉意一笑,“是我失態(tài)了,我保證,之后絕對不會發(fā)生類似事情。”
苻南華冷笑道:“你確定?”
蔡金簡一笑置之,沒有跟苻南華如何信誓旦旦,重新低頭望向草鞋少年,以盛行一洲的官話雅言自顧自說道:“我云霞山源于佛門五宗之一,最講求降伏心猿和拴住意馬,可是我來此之前,連心猿意馬到底為何物,也捉摸不透,家族長輩對此也從不愿拔苗助長,只是讓我自行摸索,不曾想今日在你們泥瓶巷,踩中了一坨狗屎,反而讓我察覺到一絲端倪……”
陳平安提醒道:“這位姐姐,你踩中狗屎,已經(jīng)大半天了,為啥還不趕緊刮蹭掉?”
那位仙家女子,原本感覺自己已經(jīng)躋身一種佛家凈土心境,聞言之后,頓時破功,墮回俗世,臉色鐵青,只是苻南華的告誡還在耳畔回蕩,只得泄憤一般,伸出一根手指在草鞋少年額頭,重重戳了一下,她瞪眼道:“小小年紀(jì),難道沒人教過你,氣性乖張是早夭之相,尖酸刻薄是削福之人?!”
陳平安皮糙肉厚,沒在意,只是看向不遠(yuǎn)處的宋集薪,也不說話。
后者跳腳大罵道:“陳平安,你看我干什么,真是晦氣!”
苻南華驚奇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還沒有跨入宋集薪的院子,便有些臉色不悅了,毫不掩飾自己的譏諷:“蔡金簡!真是有意思,世上還有人為了一坨狗屎,耽誤了長生大道的腳步?!?/p>
蔡金簡破天荒沒有惱火,深深看了眼貌不驚人的干瘦少年,她轉(zhuǎn)身就走。
突然身后少年輕聲說道:“姐姐,你的睫毛很長?!?/p>
粗鄙至極的世俗螻蟻,也敢調(diào)戲仙家神女?
蔡金簡勃然大怒,猛然轉(zhuǎn)頭。
打定主意,哪怕折損一些氣數(shù),也要教訓(xùn)這個貌似憨厚實則奸猾的村野賤胚子,雖說蔡金簡他們進(jìn)入此地,如犯人拘押入牢籠,束手束腳,四處碰壁,一切術(shù)法器物,暫時都已經(jīng)無法駕馭,可是自幼修行的裨益,例如登堂入室后,得以反哺身軀,好似時時刻刻在淬煉筋骨,雖然效果并不顯著,遠(yuǎn)遠(yuǎn)比不得專注于此道的武道中人,但是憑此底子,對付一個在市井泥濘里摸爬滾打的少年,信手拈來,隨手一掌,在某些重要竅穴上動點手腳,使其種下病根,折其陽壽,輕而易舉。
但是略顯昏暗的巷弄里,她只看到一張黝黑的臉龐,和一雙明亮的眼眸。
海上生明月。
蔡金簡先是眼前一亮,隨即泛起些女子天生的憐憫情緒,最后她那雙丹鳳眼眸中,一點點褪去那些可惜,她愈發(fā)笑容燦爛,恍然大悟。
斬卻心魔,正是機緣。
需知近佛遠(yuǎn)道的云霞山一脈,自開山鼻祖云霞老仙起始,就始終推崇一個觀點:每次緣起緣滅,即是一次渡劫。
當(dāng)然,這渡劫之法,并無定理定數(shù)定勢,一切需要當(dāng)局者自行解謎破局。
比如當(dāng)下的蔡金簡。
她覺得找到了需要鎮(zhèn)壓降伏的心猿意馬,正是那個看似無辜、實則障礙的少年。
于是她再次抬起一只手掌,覆蓋在少年心口上,輕輕一按。這一切動作,行云流水,快若奔雷。哪怕少年有意識向后退出半步,仍是敵不過高挑女子的出手。
苻南華死死盯著那個誘人心魄的婀娜背影,心中非但沒有半點旖旎漣漪,反而殺意騰騰,幾乎要凝聚成一副鐵石心腸,他刻意掩飾自己的殺機,故意大聲怒道:“先前你手指輕彈少年額頭,使得他接下去常年疾病纏身,如此懲戒一次,就夠了!為何還要,蔡金簡,你是不是失心瘋了?難道真想為了個路人,連大道機緣也不管不顧?!”
蔡金簡置若罔聞,苻南華放低嗓音,恢復(fù)世家子弟雍容氣度,嘖嘖笑道:“堂堂云霞山蔡金簡,跟一個市井少年斤斤計較,傳出去,不嫌丟人?”
蔡金簡轉(zhuǎn)過身,笑道:“這條小巷真是與我有緣,哪里想到這都能讓我撈到一份機緣,雖然不大,可蚊子肉也是肉,好兆頭啊。我對那個叫顧粲的少年,更有信心了!”
苻南華愕然。
難不成這娘們當(dāng)真有所頓悟?
蔡金簡抬起一只腳,看到那份不堪入目的惡心污穢,笑呵呵道:“真是走狗屎運了?!?/p>
宋集薪臉色陰沉不定,看不出心思變化。
無人關(guān)注的婢女稚圭,站在原地,寂靜無聲,某個瞬間,她眼眸當(dāng)中,浮現(xiàn)出兩雙淡金色的眼瞳,一眼雙瞳。
苻南華隱約間心生模糊感應(yīng),猛然間轉(zhuǎn)頭,快速張望,沒有察覺到絲毫異樣,最后上下打量了一番少女丫鬟,也無不妥之處,他只好將這股不適感,當(dāng)做是蔡金簡的所作所為,惹來了小鎮(zhèn)上那位天人圣賢的凝視目光。
蔡金簡心情舒暢,之前積攢諸多的種種凝滯念頭,洪水決堤一般直流而下。
何止是小機緣?
若非內(nèi)囊中空的云霞山,確實需要一件足夠分量的“仙家重器”,用來鎮(zhèn)住不斷外泄的山門氣運,她也需要以此來奠定自己下任山主的地位,不然的話,蔡金簡恨不得立即離開此地,回到云霞山閉關(guān)十年二十年。
蔡金簡走向苻南華的那個陋巷婢女。
身后少年問道:“你是不是對我做了什么?”
蔡金簡頭也沒回,“小家伙,你想多了?!?/p>
少年沉默下去。
蔡金簡回眸一笑,“你最多半年時間就要死了?!?/p>
少年愣了一下!
書友評價
第一次接觸作者烽火戲諸侯的小說,沒想到《劍來》構(gòu)思的如此巧妙,故事情節(jié)超凡脫俗,別具一格,足可以看出烽火戲諸侯超群的文學(xué)功底和駕馭小說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