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盯著和我聊天框里刺目的紅色感嘆號,紀知語手心洇濕了座椅皮套。
臺上杜云淮的女兒杜若若正在彈《致愛麗絲》,彈到高潮時,琴鍵突然重重砸出三個錯音。
紀知語不自覺地皺起了眉。
終于,在紀知語扯松領帶,第三次看表時。
杜若若在掌聲中起身向著臺下鞠躬。
沒等到她下臺,紀知語就快步離開現(xiàn)場往家趕。
杜云淮伸手想要拉住紀知語,卻拉了個空。
紀知語回到家后,發(fā)現(xiàn)家里幾乎還是原來的樣子。
我和月月也沒什么值得帶走的東西,索性從幼兒園出來就直接打車去了機場。
她卻不知道,看我和月月什么也沒帶走,反而些微放下了心。
以為我們只是生氣出去散散心。
“這么大人了還像小孩子一樣喜歡賭氣?!?/p>
可話雖這么說,但見不到我們紀知語終歸是不放心。
索性留在家里沒再出門。
可從天亮等到天黑,又從天黑等到天亮。
我和月月卻始終沒有回去。
這下,紀知語是真的慌了。
打電話給助理:
“查一下先生和小姐的去向?!?/p>
同時,紀知語馬不停蹄地驅車前往幼兒園,可老師卻告訴她:
“月月爸爸昨天就給月月辦理退學了,昨天的生日會也是她的告別會,月月媽媽你不知道嗎?”
老師的疑問聽在紀知語耳朵里卻像是質(zhì)問。
她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說她也不知道?
還是說自己不是一個合格的媽媽,所以孩子爸爸帶著孩子離開了?
幸好,這個老師看起來似乎一點也不好奇我們的家事。
只是和紀知語說了一聲就回教室去忙自己的事了。
紀知語失魂落魄地離開了幼兒園,邁出大門的前一刻,卻被突然想起什么的老師攔住了。
“對了,月月媽媽,這是月月以前留下的畫,你看你還要不要,不要的話我們就處理了。”
接過老師遞過來的畫,紀知語突然覺得手中重逾萬鈞。
看著畫上的內(nèi)容,紀知語的手突然就抖了起來。
畫上畫的是一個彈鋼琴的小女孩,旁邊坐著兩個人在鼓掌。
畫很粗糙,明顯能看出只是小孩子的涂鴉。
可紀知語一眼就看出右邊那個穿著白裙子笑著鼓掌的人是自己。
這一刻紀知語突然想哭,可眨了眨眼睛,卻沒有眼淚。
明明女兒只是想要一架鋼琴,好彈一首搖籃曲給她聽。
明明她已經(jīng)答應了。
明明她有機會的。
可她還是選擇了食言。
月月把紀知語放在了自己的未來里。
紀知語卻不是一個合格的媽媽。
她明明有能力的。
她可以讓月月住上最豪華的別墅,用上最昂貴的鋼琴,由全世界頂級的大師給她啟蒙。
可她卻裝窮,甚至讓女兒小小年紀就要去公園賣藝。
她后悔了。
紀知語現(xiàn)在只有一個想法,就是盡快找到我和月月。
她想要一個彌補的機會。
6
紀知語站在機場監(jiān)控室里,電子屏幕的藍光將她眼底的血絲映得發(fā)青。
她死死盯著七天前的監(jiān)控畫面.
看著我牽著月月的小手慢慢走向登機口。
腳步堅決,似乎對這個地方再無留戀。
“再放一遍。”
紀知語聲音嘶啞得像是砂紙摩擦。
一面墻的監(jiān)控屏幕刺得紀知語瞇起眼,恍惚看見月月第一次學琴的模樣。
五歲的小女孩坐在公園褪漆的長椅上,用礦泉水瓶蓋當琴鍵,哼著走調(diào)的搖籃曲。
那時的她曾經(jīng)猶豫過。
要不要告訴我和月月真相。
只是杜云淮的電話徹底打消了她的這個念頭。
“知語,那么多人為了錢接近你,你怎么知道齊景和就不是啊,你還是再考驗考驗他吧?!?/p>
考驗。
你說多可笑。
我和月月陪伴她五年,每天靠擺攤賣藝養(yǎng)著她。
竟然還沒有通過紀知語的考驗。
她怎么也想不到,我和月月在得知她的真實身份后。
做出的選擇,居然是離開。
“她們怎么知道我的真實身份的?”
紀知語,頭也沒回,冷漠地問著身后的助理。
“我們查監(jiān)控發(fā)現(xiàn),一個月前,您帶杜先生去看琴的那天,先生和小小姐就在一樓?!?/p>
“他們一個月前就知道了?”
怪不得。
怪不得一向懂事的女兒一個月前突然找她要一架鋼琴。
那時她以為只是小孩子的虛榮心上來了,并沒有把事放在心上。
她那時卻沒意識到,那是我和女兒給她的最后一次機會。
到如今,紀知語只剩下追悔莫及。
“聯(lián)系上次那個鋼琴師,我要讓她幫我做一架全世界最好的鋼琴。”
助理有些猶豫。
“季總,那位大師已經(jīng)封山了,她八十歲了,上次那架鋼琴是她這輩子做的最后一架了?!?/p>
“那就把之前那架要回來,跟云淮說,回頭我再送他一架新的?!?/p>
收到消息的杜云淮憤怒之下砸掉了手里的杯子。
“那個賤人走的正好,還想把鋼琴要回去?做夢,我就算砸爛了也不會給他!”
紀知語收到的就是這樣一臺破破爛爛的鋼琴。
上好的胡桃木不知被撒上了什么東西得全都泡得漲了起來。
杜云淮一臉愧疚地站在旁邊道歉。
“對不起啊知語,若若練琴的時候不小心把可樂撒上去了,怕我生氣一直不敢告訴我,今天我打開就是這個樣子了?!?/p>
“練琴時喝什么可樂?”
紀知語皺著眉,手指撫上了琴鍵。
一首動聽的搖籃曲在她指間響起。
是啊。
身為季家的大小姐,紀知語怎么可能不會彈鋼琴呢。
可她卻從未跟我和女兒透露過。
甚至在女兒每天跟著同學的老師蹭課時,也不愿意教女兒一句。
看著紀知語彈鋼琴,杜云淮的眼中閃過一絲癡迷。
“知語哥哥,你彈鋼琴還是像從前一樣厲害?!?/p>
聞言,紀知語啪一下合上了琴鍵。
“但是杜若若一點天賦都沒有!”
說完,紀知語邁步朝門外走去。
徒留杜云淮在里面氣得面目猙獰。
7
為了更方便調(diào)查我和月月的下落,紀知語還是回到了季家。
站在季氏集團頂層的總裁辦公室窗前,紀知語呆呆地望著流動的霓虹江景。
就在這時,秘書的聲音從內(nèi)線電話傳來。
“紀總,杜先生帶著女兒在會客室等您。”
杜云淮牽著女兒走進來時,正看到紀知語對著電腦上的報表發(fā)怔。
五歲的杜若若穿著與月月生日會當天同款的白色紗裙,奶聲奶氣地開口:
“紀媽媽,若若新學了《月光奏鳴曲》。”
琴音從會客室的三角鋼琴里流瀉而出,紀知語望著孩子翻飛的手指突然站起身。
在某個轉調(diào)的瞬間,杜若若的指法竟與月月七歲時在公園長凳上敲擊礦泉水瓶蓋的韻律重合。
“夠了!”
紀知語扯松領帶沖出會客室,身后傳來杜云淮壓抑的啜泣:
“知語,若若只是想安慰你……”
深夜,一身疲憊的紀知語回到家。
卻發(fā)現(xiàn)祖父,父親,大哥居然全都在家。
看這架勢,分明是要三堂會審。
祖父的龍頭拐杖重重敲到紀知語的背上:
“杜云淮拿到了你的簽字,要把你手里的股份全都轉出去,你知道嗎?”
“什么?”
聞言,紀知語一臉詫異。
大哥紀知言摩挲著翡翠扳指笑得意味深長。
“我看小妹現(xiàn)在的心思根本不在家族上?!?/p>
聽紀知言這么說,祖父更是生氣。
“你也是糊涂,自己的女兒不管,上趕著去給別人養(yǎng)女兒?!?/p>
“這段時間家里的事就交給知言,你先好好想想你到底要做什么吧!”
三個月后,杜云淮握著紀知語簽字的股權轉讓書登上了飛機。
沒想到飛機上等著他的卻是一隊警察。
“杜先生,你涉嫌欺詐,非法越境,非法轉移資產(chǎn)等罪名,請跟我們走一趟吧?!?/p>
杜云淮在法院里等待審判的時候,紀知語正在維也納金色大廳的觀眾席發(fā)瘋般尋找。
臺上華裔少女的側臉讓她想起某個雨夜,月月蜷縮在我懷里,手指還無意識的波動時的情景。
“月月!”
她踉蹌著沖上舞臺,卻被安保人員的電棍擊中后頸。
這時,她才看清,臺上的身影根本不是月月。
“月月,景和,你們到底去哪兒了?”
紀知語被保安像拖垃圾一樣拉出了演奏廳,嘴里還無意識的喊著我們的名字。
只是如今說什么都晚了,我們也早就有了更好的生活。
8
七年后,手術刀般的月光劃開蘇黎世冬夜。
紀知語站在我鋼琴工作室的玻璃窗外,看著暖黃燈光下,我正在指導學生指法的身影。
我把頭發(fā)留長,用橡皮筋扎了一個小啾啾,握著自閉癥男孩的手在琴鍵上輕輕搖晃。
“你輕輕地按一下試試,是不是很神奇?”
在月月的帶領下,我也學會了鋼琴,雖然沒有她那無可匹敵的天賦,但教一教小朋友還是夠用的。
七年前,我一氣之下帶著月月出國。
我在華人餐廳里做廚師。
高昂的收入足以支撐月月在國外的學費。
后來一次偶然間,月月被一位鋼琴大師賞識,帶她進入了更大的天地。
我們早就不是當年的我們,紀知語卻仿佛仍然站在原地。
紀知語把手伸進大衣口袋,摸到兩張泛黃的畫紙。
那是從月月幼兒園帶走的涂鴉,邊角已經(jīng)被磨出毛邊。
畫上的小人已經(jīng)模糊,紀知語卻記得這副畫上的每一筆每一畫。
我看到一個消瘦的身影站在門前遲遲不動。
自閉癥的孩子被她嚇得不敢再出聲。
無奈之下,我只得推開門。
“女士?”
凝神一看,居然是紀知語。
紀知語喉結滾動,正要開口,身后傳來行李箱滾輪聲。
月月拉著行李箱拐進了巷子,手里的肖邦國際鋼琴比賽金獎徽章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爸爸,我這次拿了金獎哦?!?/p>
月月面帶喜色地朝我撲過來。
掠過紀知語時腳步未停,仿佛掠過博物館里某件展品。
就在這時,紀知語突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月月,媽媽答應你的鋼琴,已經(jīng)買好了?!?/p>
“您認錯人了?!?/p>
月月抽回手,腕間紅繩鈴鐺清脆作響。
"我叫祁清月,一清二楚的清,明月的月。"
我知道月月也認出了紀知語。
只是已經(jīng)過了太久了。
或許五歲的紀清月最大的心愿就是引起母親的注意。
可對于十二歲的祁清月來說,媽媽在她心里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模糊的形象。
曾經(jīng)奢望不來的母愛,對如今的她來說只是可有可無的東西。
玻璃門合攏的瞬間,我溫聲問女兒:
“今天有沒有緊張?”
“當然沒有!我可是要成為最厲害的鋼琴家的人。”
紀知語默默地離開了。
沒有人問她去哪,也沒有人在乎。
又是六年過去,月月真的登上了維也納的大廳,在這里舉辦她的生日鋼琴會。
我站著臺下最好的位置,突然有些恍惚。
十三年前,我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帶著月月離開。
任我如何做夢也想不到居然有這樣一天。
此刻臺上少女正在演奏自創(chuàng)曲目《碎鏡》,錯位的音符在交響樂中撕裂出尖銳的痛楚。
很多人為月月的天賦驚嘆,只有我知道她私下里有多么刻苦。
無論什么樣的天氣,無論多高的溫度。
月月風雨無阻,每天都會自覺在鋼琴前練習八個小時,從無例外。
換言說,這一切的成績都是月月應得的。
當最后一個和弦消散,主持人突然登場,宣布驚喜環(huán)節(jié):
“有位匿名贊助人想點一首《搖籃曲》,不知道林小姐能不能彈奏?”
林時安指尖驟然壓在降B鍵上,嗡鳴震顫穿透全場。
追光燈下月月平靜地搖了搖頭:
“不好意思,這首曲子,我不會彈?!?/p>
臺下一片嘩然。
《搖籃曲》是鋼琴入門的曲子,月月這樣小有名氣的鋼琴演奏師怎么會彈不了。
見狀,主持人連忙上來打圓場,將話題引到了下一首曲子。
臺下,紀知語坐在VIP席最暗處。
攥緊了口袋里的診斷書,肺癌晚期的字跡在掌心洇出冷汗。
我和月月都知道,這首曲子是紀知語點的。
這六年來,紀知語曾無數(shù)次來到我的工作室。
也曾無數(shù)次懇求女兒給她彈一首當年錯過的搖籃曲。
可一切都晚了。
就像破鏡無法重圓,錯過的時光不會回來。
錯過的母愛更無法彌補。
后臺通道里,紀知語攔住要離開的女兒。
她顫抖著掏出股權轉讓書,卻被月月?lián)荛_。
“你當年藏起錢,看我和爸爸像小丑一樣四處討生活?!?/p>
“既然你覺得錢這么重要,就好好攥緊你的錢離開吧,不要再來打擾我們的生活?!?/p>
月月把黑卡塞回紀知語的口袋:
“既然當年選擇隱瞞,現(xiàn)在就不要后悔。”
再見到紀知語是圣誕這天。
她幾乎瘦成了一把骨頭,裹著厚重的羽絨服坐在輪椅上聽流浪藝人演奏。
化療讓她手指發(fā)抖,如鬼一般的面容不時引來孩童嬉笑。
看到她這副模樣,月月突然停下了腳步。
“要去打個招呼嗎?”
我給月月重新系了系圍巾,看到了她眼底的猶豫。
月月望著雪地上扭曲的影子。
不知是想到當年紀知語一邊離開一邊說“不認識”的冷漠背影,還是想到了幼兒園里紀知語那通毫不留情的電話。
“走吧爸爸。”
月月最終還是選擇了默默離開。
我不做評價,支持她的每一個選擇。
遠處突然傳來了劇烈的咳嗽聲。
我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
滴滴鮮血落在雪地里,宛如盛開的紅梅。
應該是最后一面了。
我在心里默默念叨了一句,隨后加快腳步,跟上了月月的步伐。
紛揚細雪中,紀知語似乎看見兩雙沾著松香的皮靴從身旁經(jīng)過。
熟悉的薰衣草香掠過鼻尖時,她輕輕哼起了搖籃曲。
夕陽把我們?nèi)说挠白油对谘┑厣?,最近時不過毫米之距。
當暮色吞沒最后一線光,廣場上響起經(jīng)年的嘆息。
流浪藝人搖搖頭,為斷了弦的電子琴蓋上防雨布。
積雪之下,有張泛黃照片漸漸模糊,那是五歲的月月在公園長椅上,用瓶蓋擺出的愛心鋼琴。
全文完
書友評價
在短篇同類題材中,佚名的小說《出國后,妻子找上成了鋼琴家的女兒》可以說是鳳毛麟角,沒有其他小說千遍一律的俗套,有的是標新立異的獨樹一幟,不禁讓人耳目一新,在此力薦!